摇曳禾月 著

觉醒

我出生在清朝灭亡的那一年。

祖父走后，年仅三岁的我被接去了隔壁宋伯伯家，我与宋伯伯家的公子自小便定了亲。

可我没想到他出国留学后会带回来一个穿着洋装的卷发女孩。

1

这是我住在宋家的第十四年。

我的祖父为人古板，打小就坚持让我穿清朝的传统服饰、学着大家闺秀的礼仪做派，好在没让我裹脚。

大清灭亡后，祖父难以接受，因为我们白家在大清也算是书香世家，祖父曾是儒学大家，在上书房教皇帝的儿子读过书的。

自大清灭亡后，祖父便整日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

宋伯伯家与我家是世交，爷爷还给我与宋伯伯家的儿子定了亲，说是待我成年便就嫁过去。

我十四岁那年，宋闻简出国留学了，他说时代变了，他应该争做新时代的大好青年。于是他穿着衬衫马甲、拎着皮箱上了去伦敦的轮船。

我问他：「我也是旧时代的人，你也会嫌弃我吗？」

宋闻简说：「你当然是特别的，蕴儿，等我回来就娶你。」

2

我穿上新做的红色蝴蝶纹纳纱绣女袍，梳起精致的小燕尾头，在铜镜前照了又照，才出了门。

我站在宋家大门前，等了又等。

一辆四轮汽车停在门前，一身笔挺西装的宋闻简从车上下来，他长高了，也变得英俊了。

我扬起笑正欲上前，却见他低着头朝后座伸出了手。

我的脚步愣在原地，脸上的笑也僵住。

一个穿着洋装、长发微卷、戴着礼帽的女孩伸出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搭在宋闻简的掌间缓缓下了车。

女孩笑得很甜，她亲密地挽着宋闻简的手臂，朝我露出一抹大大的笑：「hello，你就是白小姐吧，闻简常跟我提起你，nice to meet you!」

我愣愣地望着她，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宋闻简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你呀，她哪听得懂英文？」

「哦天哪！我竟然忘了。」说罢女孩又笑着看向我：「你好，我叫阮扶黎，很高兴见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望着她伸出的手，愣愣地握了上去：「我……我叫白瑾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你的衣服和发型很漂亮！」

她欣赏地打量着我的全身。

「这种旧时代的衣裳哪里漂亮了？快进去见我爸妈吧。」

宋闻简上下打量我几眼，略带嫌弃地牵着阮扶黎进了门。

我独自站在风中，良久才跟了上去。

3

古朴典雅的中式风客厅里，宋闻简笑着向宋伯父宋伯母介绍起阮扶黎：「这是我的女朋友，她父母都移民去了国外。」

阮扶黎依旧用她甜美的笑容打起了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阮扶黎，和闻简一个系的。」

宋伯父和宋伯母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我站在门槛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第一次对这个家生出了些陌生感。

我听了一会，发现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宋闻简口中的「女朋友」和阮扶黎说的「叔叔阿姨」，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饭桌上，我坐在宋伯母旁边，宋闻简和阮扶黎坐在我们对面。

我秉持着大家闺秀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每道菜伸筷不超过三回。

可对面的阮扶黎却只夹那道香酥八宝鸭，也没有食不过三的规矩，她大口地嚼着米饭，还时不时与宋闻简说上几句话。

我觉得她当真是粗鄙不堪。可宋伯母却听她说的很是开心，就连一向不爱笑的宋伯父也为她夹了菜。

宋闻简更是笑得开心极了。

我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们一般。

4

饭后，宋闻简与阮扶黎斜靠在沙发上，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还时不时往我这边看上一眼。

我呆坐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

阮扶黎：「She looks a bit dazed，what do you think?」（她看上去有些呆，你觉得呢？）

宋闻简;「Yes,she was born in the year of the downfall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studied all the old-fashioned styles, which were very old-fashioned.（是的，她出生在大清灭亡的那一年，学得全是些旧时代的作风，非常古板。）

阮扶黎：「I can already tell from her dress and hairstyle,but she is reallyt beautiful.」（我已经从她的穿着和发型上看出来了，但是她真的很漂亮。）

宋闻简：「Really?」（是吗？）

阮扶黎：「Yes,dear,will you be tempted by her?」（是的，亲爱的，你会对她心动吗？）

宋闻简：「How could it be possible?」（怎么可能？）

阮扶黎：「I believe you, I’ll go to zhe restroom.」（我相信你，我去趟洗手间。）

宋闻简：「Ok.」（好的。）

我见阮扶黎离开，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宋闻简的跟前。

局促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忐忑不安地开口：「简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蕴儿呀，你忘记了吗？」

宋闻简抬眸睨了我一眼，语气漫不经心：「记得呀，怎么了？」

我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你从前说回来就娶我的，你还记得吗？」

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阮扶黎笑着挨着宋闻简坐下：「白小姐，闻简没有跟你说吗？我才是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是……好朋友的意思吗？」

阮扶黎闻言，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宋闻简也勾了勾唇角。

我更加不安了，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小脸也微微发热。

良久，阮扶黎终于笑够了，她瞧着我道：「白小姐真是可爱，所谓女朋友呢，就是未婚妻、另一半的意思。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的大脑顿时空白一片，我当然知道未婚妻是什么意思，我不就是宋闻简的未婚妻吗？

「可是……我才是简哥哥的未婚妻啊……」

「现在都是民国了，你和我的口头定亲早就不作数了。」

宋闻简一脸淡漠地对我道。

我愣了片刻：「可是，是你说过要娶我的……」

「你就当我没说过吧，我根本就不喜欢你这种旧派作风的女子，我喜欢的是像扶黎这样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女孩子。我跟她才有共同话题。」

5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屋，脑海中尽是和宋闻简的点点滴滴。

「简哥哥，今天对街林伯伯家的桉礼哥哥来我们家了，他长得真是好看，可惜你回来的时候林伯伯已经带着他回家了。」

我端正地坐在书桌对面，小口咬着糖葫芦。

正在练字地宋闻简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我：「你不许看别的小男孩！」

我不解：「可是是他跑过来让我看的啊！而且我为什么不可以看呢？」

「不许就是不许！你忘了你爷爷和你说的吗？你长大是要嫁给我的，当然不可以看别人！你要记住！」

宋闻简刻意板着脸恶狠狠道。

我虽然不理解，还是乖巧点了头。

从那天起，我牢牢记着宋闻简的话，每回看到林伯伯带桉礼过来，我都会躲着他，我以后是要嫁给简哥哥的，当然不能看别的小男孩！

可是为什么宋闻简就不能遵守约定呢？

我望着铜镜中哭花了的妆，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说变就变，三年，难道真的能抵过我和宋闻简数十年的情谊吗？

又或许是，我真的太旧派了？

我来到宋家的十四年里，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因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是不可以随意抛头露面的。

可是今天，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6

我瞒着所有人回了隔壁白家。

我没想到的是，幼时的奶娘竟又回到了白家。

「您是……大小姐？」

奶娘头发花白，手中的扫帚摔落在地。

奶娘是在宋家陪我到八岁才离开的，因为宋伯母说，爷爷只付了奶娘五年的工钱。

我愣愣点头:「奶娘，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回了老家吗？」

奶娘接下我的包袱，扶着我往里走。

我这才得知，奶娘九年前回老家时，发现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奶娘的儿媳妇是个伶俐性子。

从前在信里对奶娘那是恭敬有加，可见奶娘如今没了活计，是回家养老的，两口子脸色就变了，平日里对奶娘更是磋磨的紧。

奶娘没想到自己一手拉扯出来的儿子会是这个德性，万般伤心之下离开了儿子家，可她的积蓄早就全都给了儿媳，走投无路下只好回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白府，靠着刺绣的手艺维持着一份微薄收入。

我看着幼时住的屋子，精致的拔步床、锃亮的铜镜、黄梨木雕花的屏风。

「大小姐，我曾经偷偷去宋家看过您几次，见您过得开心，便也没有打扰。这些年白府虽然没落了，可大小姐的房间我日日都有打扫，为的就是待大小姐出嫁时回来能有个地方住。」

我听了奶娘的话顿时心酸起来，忍不住趴在奶娘肩头小声啜泣：「奶娘，宋闻简已经有了别的未婚妻，他不会再娶我了……」

「大小姐，您不要哭，宋家竟敢这么对您，当年姥爷临终前可是将白家七成产业都给了他宋家！若不是少爷少奶奶走得早，凭他宋家也配娶白府的姑娘！」

奶娘轻轻拍着我的背：「大小姐您不要哭，我老婆子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您去讨个公道！」

这话吓得我连哭声都止住了，忙拦下奶娘正抄着家伙的动作：「奶娘！你不要去，没用的，也是我不好，宋闻简说我旧派，其实也没错。」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不会说英文，也听不懂他和阮姑娘口中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更没有阮姑娘那般的活泼开朗。他不喜欢我，其实也说得过去……可是奶娘，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为什么还是这样的伤心？」

7

我在家待了半个月，期间宋家没有一个人上门找我。

纠结了半个月，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铜镜前，我的手微微发颤，闭着眼剪掉了陪伴了我十七年的长发。

「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奶娘大喊着冲过来夺走我手中的剪子，可还是晚了一步。

黑发如墨般散落一地，就如同我的信念。

奶娘哭着瘫坐在地，口中还念念有词：「大小姐，您从前最是宝贝这一头黑发不过了，如今怎的说剪就剪了啊！」

我望着奶娘，眸光坚定：「奶娘，我要去隐国留学。」

奶娘哭声一顿，震惊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