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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梧在云见客栈住了半月有余,薛烛那夜摔门而去后,便不曾再出现。
白梧的身子骨原就称不上康健,早年受尽挫磨,当了度支部大臣后虽然锦衣玉食,但劳心劳神。
沉疴旧疾一并发作,好生折磨了白梧一些时日。
这些年若是白梧肯静下心来好好将养身子,断不是如今这般积重难返。
白梧却混不在意,身体刚刚好了一些,就吩咐随从翌日启程。
自出了云汉海,一路走来,白梧都小心翼翼遮掩自己鲛人的身份。不起眼的藕灰布衣,头戴斗笠,一行人行事低调。
在云见客栈养伤这些日子,白梧几乎没踏出过房门。
临走前一夜,白梧在云见客栈附近转了转。
明日就要启程,可他心中不知为何,越临近出发越惴惴难安。
他心里清楚前路暗淡,那支崔氏亲兵不会善罢甘休,先前截杀之人也不会轻易收手。
可他的不安并非因为他即将面对的困境,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怅惘,兴许是近日故人入梦扰乱了他的心神。
这种感觉在白梧看见三楼窗前的少年时戛然而止。
貌若璨珠的华美少年,约莫总角之年,轻裘缓带立于窗边,漫不经心往楼下看。
雾林今日难得现了一弯皎月,月下的白梧没有戴遮面的斗笠,清冷月辉镶了满身,眉眼之间亦浮动着月色。
那双眼睛素常都像是蒙了一层雾气,丝丝缕缕的情绪都被笼进雾中,看不真切喜怒哀乐,只留一片沉静冷清,看上去总显得无限孤独。
此时此刻见了那华美少年,白梧整个人仿佛木雕泥塑被注入盎然生气,一下子活了过来。
白梧的脸很难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华服少年很快便留意到了他。
一道视线停留在白梧身上片刻后就挪开了,随即那扇窗子也合上了。
白梧呆立在原地怔神良久,恍惚间想起数年前他在揽秀山下救下的那位少年郎。
揽秀山上也有个这般年纪的华美少年,被人丢弃在凶兽遍地的山崖下。
浑身是血,锦衣华裘破烂不堪,整个人腥臭难闻。满是血污的脸上那双锐意凌人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白梧将力竭昏厥的少年背到一处天然暖泉洞,解他衣物时,少年正巧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清醒过来。
“放肆!你是何人?”少年如画眉目间透着一股戾气,怒视着为他宽衣解带的白梧,哑着嗓子质问道。
白梧尚未来得及开口解释,就被少年一口咬住手腕,癔症似的,见血了仍不肯松口。
初见崔九,就是这般情形。至今那道疤仍留在他的手腕上,白梧每每看见,心中都五味杂陈。
崔九,名玦,是广陵崔氏唯一的嫡公子,顶尊贵之人。
世人评之,貌若璨珠,却心藏虎狼。
贵不可言的崔氏嫡子之所以被人扔在揽秀山皆因一桩旧事。
年幼的崔九逛庙会与一人争夺东西,被那人推倒,磕碰了额头。
翌日,那户人家就被满门屠尽。
观州、宋州、闵州这三州之地上,能一夜之间屠人满门,还惊动不了官老爷们的,除了象征着“王法”的广陵崔氏能有此手笔,不做他想。
崔九自此恶名远播。
几个自诩正义之士的侨客,听闻此事,酒气临头,也不知广陵崔氏深浅,趁崔九出行之际,当街掳走了他。
但他们到底没对年幼的崔九下毒手,只是狠狠捉弄了一番,路过凶兽遍地的揽秀山,将崔九中途弃之,任其自生自灭。
当天夜里,十岁的崔九就被觅食的凶兽叼回洞中。
为求生,他趁凶兽外出,生吞了凶兽幼子,沾染上气味,欺骗产子后视力不好的凶兽,才捡回一条命。
崔九满身腥臭跑出凶兽的洞穴,被久居揽秀山的白梧救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崔九感觉到有人试图脱他的贴身衣物。
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他被绑之后,将他带离家园,一路上折辱他,讥笑他,还将他扔下马车的那窝贼子。泼天恨意都撒在了为他宽衣解带的白梧身上。
他们相遇的时机不好,崔九初逢人生巨变,天之骄子被人一脚踹进虎狼之地,艰难求生。
他头一回承受世人成见加诸于他身上的恶意,不肯再信任何人,哪怕白梧救了他,他也不肯对白梧坦诚相待。
所以当白梧询问他的名字时,崔九便用自己所居崇明殿的殿名谐音随口糊弄过去,谎称自己叫重明。
幸好,白梧是个不爱深究,也无甚好奇心的性格,当时并未多过问崔九的身世,只是听见重明二字时淡淡一笑说了句:“重明乃光明相继不已,照临四方之意。好名字。”
而崔九清楚地记得,父亲崔权取这个殿名,既是对他这个嫡子寄予厚望,更是彰显出父亲的野心。
父亲希望崔九以后能处重明之位,居正体之尊。皇权时代,重明之位指的是一国储君。
昆仑巅之战后,几大世族联手推翻了皇权,如今世族分权共治,但父亲显然不满足于此。
崔九当时听见白梧这样说,心上一热,像是被什么柔软而炙热的东西烫了一下,半天没回过神。
也许重明是有泽被四方之意,可没人会将这几个字安在崔九身上,或者说广陵崔氏身上。
广陵崔氏的家训是泽恩法不立,威寡下侵上。崔九生来为贵胄,只懂施威治下,何曾想过照临四方。
正如崔府军,从未被人称作仁义之师,但所征之地无不令人闻风丧胆,可见仁义与否不重要,能震慑四方足矣。
崔九想嘲笑白梧愚钝,明明比他年长几岁,心思却如此天真。但一看见白梧明澈的眼睛,那句嘲讽在喉间翻滚了一下,又咽了回去,转而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你呢,又姓甚名谁?”
白梧当时略略垂下眼,脸上隐约流露出一丝失落,“我生来就没有姓。你唤我阿无便好,无是空无一物的无。”
后来,他们一同栖身在暖泉洞中。朝夕相对,同榻而眠三四年,虚长崔九几岁的白梧悉心照料崔九的饮食起居。
哪怕他偶尔犯了公子哥儿脾气,白梧亦是一笑置之,从未与他计较。
崔九渐渐放下了戒心,想同白梧坦诚自己的身份,却又顾忌崔氏在外的名声,还有他屠尽一门的恶名。
他怕白梧日后若是出了揽秀山,会因那些流传甚广的风言风语而畏惧他,嫌恶他。
彼时的崔九年岁不大,也无甚野心,生在广陵崔氏,早早见识过了权欲角逐下的丑陋,甚至想过远远避开,与白梧从此寄身山野。
白梧生于梧州,同兄长白敬澜一样,乃梧州州府老爷的美妾与云汉海海主白晟春风几度所出。
中容第一美人,对于权势滔天的云汉海海主来说,不过是他翻过的一卷书,若是他兴致来了,偶尔还会再看上两眼。
白晟兴尽而归,将母子三人抛诸脑后,兄长白敬澜不堪忍受州府老爷府中的欺凌,决然离开。
白梧那时年岁尚小,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还是府中一位老嬷嬷见他可怜,给他取名阿无,说希望他能无灾无痛,平安长大,别像他那些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命薄早夭。
他在夹缝中求生,谨小慎微度日。直到母亲被州府老爷当成贺礼献给另一位权贵。
那些年,已经记事的白梧亲眼目睹州府老爷将母亲当成玩物赠来送去,逢迎上官,讨好商贾。
他记不清母亲被送出去多少回,又因着鲛人体质特殊,为他生下多少异父弟弟妹妹。
有一回母亲被送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白梧被州府老爷的正室夫人撵出梧州。
被驱逐出梧州时,白梧也不过总角之年,身边还带了一个身体羸弱的同母弟弟。
整个中容大陆,只有梧州是鲛人治下。
在梧州,鲛人是人,有血有肉有泪,出了梧州,在有些人眼中,鲛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多数鲛人从生至死几乎不会踏出梧州半步。
而被驱逐出梧州的鲛人,大都命运凄苦,下场惨烈。
十多岁的白梧与弟弟阿潼相依为命,过了几年东躲西藏的困顿日子。
那几年白梧日日都活得如履薄冰,他拼尽全力护着的阿潼最终还是被一场急症夺去了性命。
若是还在梧州,这病症算不得什么。可在他族的地界上,他们哪怕病死也不愿找大夫,暴露身份比病死不会好到哪去。
毕竟在某些唯利是图的人眼中,他们鲛人死了比活着有价值。
曾经鲛人为奴时,用他们的身体熬成的膏脂制成的长明灯一直都是紧俏货。
而自云汉海颁布了鲛人禁杀令后,鲛人膏脂制成的长明灯更是几乎成了难得一见的孤品。
但人对鱼,哪有多少怜悯心,哪怕鲛人长得再像人。
若是寻了大夫,身份暴露,若是那大夫心术不正,萌生贪念,白梧与弟弟怕是连具囫囵尸首都没了。
捡到崔九那日,白梧刚埋了弟弟没多久。
他失魂落魄的往与弟弟栖身的地方走。贴着心口放着两个破旧锦囊,是母亲曾亲手为他们缝制的,沉甸甸的,装着珠泪。
鲛人滴泪成珠。
阿潼病死之前受尽苦楚,终日落泪不止。
两颊瘦得凹陷下去的阿潼哭着对一直照料他的白梧说:“哥哥,你不要去山下找大夫,若是被他发现咱们的身份,咱们都活不了了。”
“哥哥,从小到大只有你对我最好,我舍不得哥哥。”
瘦小身躯哭泣时抖若筛糠,他一边哭一边一颗一颗捡着自己流出的眼泪。
“哥哥,你生来不会哭,没有这些值钱的珠泪你会饿死的。你把这些都收好,就是我死了,哥哥你去山下镇子里把这些都换成银钱,就不会饿着了。”
这些珠泪是弟弟阿潼临死之前流的眼泪,给不会哭的白梧留着换食物的。而白梧用这些珠泪,冒着生命危险,背着崔九去山下的村落找土医给他治好了伤。
白梧将崔九当作另一个弟弟,打心底怜爱他,日日细致周到的照料他。
直到有一天,他下山为身量渐长的崔九置办新衣。被人发现鲛人身份,掳走数日,他九死一生逃回揽秀山上,遍寻不见崔九。
崔九消失了。
他这一走,就是八年。
八年,时移世转,一切都变了。
容谏写的《似是故人归》真的是一部值得多看几遍的小说,看得出来容谏大大真的对每一个人物都倾注了很多的感情,尤其是主角崔九白梧薛烛的人物形象很有灵魂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