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网清风 著

1．

将军府里，有一堆的庶子庶女，而从大夫人肚子里滚出来的只有大姐江环。

而我江若，不过是一个琴女的孩子。

爹爹不管我，姨娘也被大夫人害死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可以欺负我。

护着我的只有大姐。

从很小的时候，大姐在我心里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她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也得了武将的传承，一把银枪耍的很是威风。长相称得上京城绝色，人也很是聪慧，身边不少贵公子围着转。

而我，不过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庶女，站在姐姐身边倒像是一个丫鬟，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姐姐文武俱佳，从及笄开始，将军府的门槛便被媒人踏扁了，但姐姐说不想嫁人。

「阿姐，为什么不想嫁人呀。外面那么多青年才俊都喜欢你呢。」 我支着小脑袋问阿姐。

阿姐浅酌了一口烈酒，纤长的手指往我额头上点点点：「小若若，眼光要放长远。世间好男儿那么多，不差这几个。」

「我江环风华正茂，自是得找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才算配的上我！」阿姐喝着酒豪放一喊，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的羞怯。

我羡慕的，正是像阿姐这样骄傲自信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口中的「意气风发的男子」。

却是，我私心里喜欢的人。

2.

那人就是宁安侯的小世子——晋明骁。

凌云意气，青年才俊，都是世人给他的赞扬。

他长得很俊俏，是许多深闺佳人的梦中人。一身黑衣骑马在街上随意溜达，都有掷果盈车之效。

一个是凤表龙资，一个是貌美如花，乃是天作之合。

京城人都这么说。

这不，小世子刚从战场上回来，就匆忙向阿姐表明自己的心意。

但是，阿姐却躲着他。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常把自己关在院子里。

我大概能猜到她不见晋明骁的原因。

正值太子和三皇子明争暗斗之际，将军府却罕见的没有站队，爹怕一个不小心就丢了命。而宁安侯是太子一党的，若阿姐成为宁安侯的世子妃，那就是明面上得罪了三皇子。聪明如阿姐，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可惜小世子了，还得苦苦等着。

阿姐为了躲他，甚至连私塾都没去了。

阿姐不去，我总是要去的，我不想错过念书的机会。

刚来到私塾，就听到八弟和十妹在说悄悄话：「听说程夫子都快十九了，却还没有家室。」

「欸，我记得夫子好像喜欢大姐，你说这是不是在为大姐守身如玉呢？」

这边刚说着话，那边就从帷幕后面缓缓走出来了一位青衣如松的男子，他手里抱着几卷竹简，眉目温润，气韵高洁。

他是我们的夫子——程文宴。

夫子是南方人，独有南方如水般的温润。他家境贫寒，来京城是想参加科考的，虽一次都没中，但却很受爹爹赏识，便留在将军府做了私塾先生。

但我可不敢说夫子没有真才实学。夫子很聪明，才思敏捷，写文章的见解也很独特。可是他的见解并不得那些官老爷的赏识，一颗文曲星就这么被埋没了。

夫子正坐在书案旁讲书，我却看他的脸看的有些出神。

就是啊，夫子这么好看的人为何不娶妻呢？即使夫子没银子，但以他的皮相也肯定有姑娘喜欢的。

我猜，肯定是在等大姐注意到他。

「咚——」

夫子手里的书卷轻轻的敲了我脑袋。

回过神，看到夫子正笑眼盈盈的看着我：「大小姐今天又没来？」

「啊，啊，是。阿姐最近有些忙。」我慌慌张张回话。

所有人都很关注阿姐。

「讲学的时候，若若小姐不要放飞神思。」

夫子再次出声提醒我认真，我尴尬的将头埋在书卷里，懦懦地回答了「诺」字。

终于熬到了散学，我打着哈欠走出私塾，晋明骁却在等着我。

3.

「若若妹妹，走，带你出去玩。」

晋明骁拉起我的手，飞奔来到最繁华的朱雀街。

我看着跑在前面拉着我手的俊俏公子。乌发高高梳起，并于一冠，鬓角也生得整齐。侧脸棱角分明，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还有一双很有英气的黑眸。

他的衣带上携带者一柄利剑，剑上有红穗。

那是他喜欢的女子送给他的。

京城人都知道晋小世子喜欢将军府嫡女，但京城人却不知道将军府的庶女喜欢小世子。

我缓缓停了下来：「世子，这样于理不合。」

晋明骁尴尬的放开手，假装挠了挠头。

「戌时的朱雀街很热闹的，你喜欢什么尽管拿，我来付银子！」

我知道他有求于我，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这个嚣张恣意的公子为了心上人害羞的模样。

「只是我好久没见到你姐姐了……不知你可否将她带出府来？」

「好。」我轻轻的点了点头，让人看不出一丝哀伤。

「若若妹妹真乖……」

他果然很高兴，一路上和我说了很多话，还给我买了很多金银首饰。

还说，果然想要追江环，首先得哄好我。

世子很大方，给我买了时兴的饰品。

这些我都没见过的，也是我不能买的，更是我不能戴的。

但我还是带着回家，能当了做银子，平时打赏下人要用，不然下人们更要欺负我。

从小门回府的时候，要路过私塾，看到了程文宴正拿着书卷站在门口吹秋风。

「夫子不回家吗？」

「小姐可听过‘洛阳纸贵’？这京城贵的不只是纸，还有地价，还有油价。」

言下之意，他没有一个安身之所，只能居住在私塾，到外面看书，也不过是没有油灯照明。

但夫子仿佛并不为了钱财和贫穷而悲伤。

他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如润春风。

不过现在没有春风，只有秋风，秋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翩翩飞起。

「秋夜微凉，灯笼光也微弱。夫子再爱看书，也要注意身体和眼睛。」

我向他行了一礼，正准备拎着包袱离开。

「若若小姐拎着这些金银，可要小心别被刁奴偷了去。」

我有些惊讶，好奇他是怎么看出来这里面是银子的？

晋明骁他很忙，替我买了首饰簪子，就急匆匆的离开。我身边也没有丫鬟跟着，索性直接去当铺将其当了换银子。

但程文宴好似不想解释，抿着嘴，低着头，继续借着灯笼的微光看他的圣贤书。

「……多谢夫子提醒。」

其实我和程文宴很相似，都是不得志且穷的人。

我是庶女，处处被人欺负不得志；他是寒门，考取功名的路上不得志。

我知道他的处境，轻声叮嘱；他知道我的处境，也好意提醒。

4.

「阿姐，晋世子和别人打起来了你不去看看？」

我急急忙忙来到江环的院子里，她还在虎虎生威地挥长枪。

「不去，我还在气头上呢。况且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还没我银枪好看。」

「可是他是因为有人说了你坏话才和别人打起来的。」

「说两句坏话又不会掉肉，他爱和别人打架可别怪我身上。」

阿姐还在漫不经心的耍枪，我一时想不到辙了。

「可是……阿姐，他们是在你的马场上打起来的，还用了兵器，我怕马儿们被伤着了。」

「他敢！」

果然阿姐「铮——」的放下了银枪，风风火火的骑马朝马场跑去。

在马场打架也只是做个假把式，这不过是为了把阿姐骗来的把戏罢了。

阿姐何等聪慧，当然看出了他的花招，一杆子银枪将他挑翻在地。

晋明骁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灰尘，傻呵呵地抢过一匹马，拍马扬长而去，去追我那生气的阿姐了。

马场的空气里，弥漫的是轻飘飘的沙尘。

我站在黄沙之中，看着远处已经缩成黑点的人和马。

我又是一个人回府的，从马场走回来走了很长的路。

路过私塾的时候，听到夫子还在读书。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程文宴的声音很好听，读诗铿锵有力，却又淳淳悦耳。

鬼使神差的，我轻轻抬脚进了私塾。

「夫子，现在天色尚早，还未入夜。怎么会念这首诗？」

程文宴抬头看看我，突然「扑哧」笑出了声，我还从未见夫子这副样子。

「只是觉得这诗应景，尤其是看到若小姐灰头土脸、愁眉苦脸的样子，仿若坠入迷网之中。」

他放下书，笑着起身，撩开幕帘出去了。

我一时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直到当他端着一盆水进来。

他递给我一片柔软的脸帕：「擦擦脸吧。」

末了又补了一句，「新的脸帕。」

「谢谢。」

洗干净脸，我想立刻就走的，但私塾里的桂花开的很好，便又坐在树下观花。

夫子从屋里端出一碟桂花糕，说是近日桂花开的好，他闲来无事亲手做的。

我倒是有些好奇读书人也会洗手做糕，拿了一块，一尝，竟还有些好吃。夸赞了程文宴两句，他竟有些红了耳尖，低头微眯着眼看着手里的桂花糕。

我还是第一次见冰清玉润的夫子如此模样，想来是很少受到他人夸赞的缘故。

只是他这副羞涩的模样，让我想到了晋明骁。

那个只有见到阿姐才会如此羞涩的鲜衣怒马的公子。

我歪着头看着旁边吃着糕的程文宴。

他好似被我吓了一跳：「若若……小姐可是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夫子，你读过很多圣贤书，那你可知，情，为何物？」

他顿了顿，随即抬头望向树梢。他的衣袖顺着瑟瑟秋风翻舞，长发如丝，白衣墨发相得益彰。还有几朵被风吹落的桂花，呆在发梢上。

「经书上说，情是不舍牵挂，是互诉衷肠；是天涯海角，是无泪独垂；是生死相许，是寸断肝肠。」

「但程某觉得，情就像一张迷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

夫子真不愧是夫子，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那夫子对姐姐也是像这份情吗？」

……

我站在私塾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叹气。

夫子好小气的人。

不过是戳穿他对姐姐的心思而已，竟直接将我赶了出来。

5.

终究是在晋明骁的软磨硬泡之下，阿姐松口了。

他们男女之爱的欢腻，让夹在中间的我很尴尬。

比如现在。

晋明骁正在给阿姐挑好看的衣衫，顺带带上我这个「媒婆」。

趁着阿姐去里间换衣的空当，我情不自禁的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的问题。

「世子，你为什么会喜欢阿姐呢？」

问出来这个问题后，我就觉得我很蠢。

我亲自促成的他们，现在又觉得不甘心，实在是蠢了点。

他抽出随身佩戴的佩剑，指着那红色的剑穗给我看。

「你看，这剑穗是阿环送的。我从小就不受亲爹待见，然后就被强制送去荒蛮历练杀敌。走的那日，身边人包括我爹都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只有阿环，她一身红衣，骑马走到我面前，取下剑上的剑穗，送给我。说‘此去一路凶险，愿世子平安归来、得胜回朝。’」

说起和阿姐往事，晋明骁脸上尽是春风。

「这剑穗掉进过血污里，落在过尸体上，践踏在沙尘里。但每次得胜之后，我都能再次找到它，洗干净挂在剑柄上。我觉得它就是一枚护身符，阿环送给我保平安用的。」

「她或许只是随手送给我的，但在沙场之上，这小小的剑穗就是我的寄托。」

「所以，或许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喜欢阿环了吧。」

晋明骁揉搓着手中的剑穗，满脸羞涩、铁汉柔情。

我想我永远不会告诉他。

这剑穗其实是我织的。

是在阿姐及笄礼那日送给阿姐做礼物的。

我一个庶女，爹不疼也没娘，更谈不上有什么好物件送给嫡姐作贺礼，只能自己做了剑穗，聊表心意。当时阿姐很开心，说这是她收到最好的礼物，然后日夜佩戴在身边。

后来我发现剑穗不见的时候，才知道阿姐送给了晋明骁。阿姐以为我生气了，还诚挚的向我道歉，说是当时所有送行的人都备了好礼，而她不送也不好。但她身边并没有好物，只能解下剑穗，以此当作平安符送给了世子。

但是当时我并不生气，还很庆幸，庆幸晋明骁身边有了我的一个小物件。

可我现在听他叙述往事，突然觉得悲伤。

他喜欢的从不是一个剑穗。

而是阿姐的一份心意。

剑穗是谁做的，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死难料的时候，是对阿姐的爱恋才让他支撑到回来。

我独自在心里暗自伤神的时候，晋明骁的嗓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听你阿姐说，你快及笄了，我差人去买了一支蓝田玺花簪，就做你的及笄礼吧。算是对你撮合我们的谢礼。」

他递来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这簪子我认得，是时兴的样式，很是昂贵，尤其是簪上镶了一小块蓝田玉，阳光的照耀下美得摄目。

贵重的簪子要用上好的衣料去配才能相得益彰，若我簪在头上，只会让人觉得突兀。

况且不出意外的话，晋明骁将会是我的姐夫，为防他人说闲话，我也不该接的。

但终是爱慕心作祟，我接了。

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只给我的，与阿姐无关。